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的思緒隨著綿延彎曲的鄉間泥濘小路,飄向遠方。那里有生我的父母,養我的土地,那濃濃的鄉情,甜甜的鄉音,都是我心中永遠難以磨滅的獨家記憶,雖如滔滔江水歷經千帆,卻歷歷在目猶如昨天。
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來了一年一度的廟會。這是我們方圓幾里的盛事,不僅要唱大戲,還聚集了琳瑯滿目的“新鮮玩意兒”。鄉親們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個個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逛廟會不僅僅是為了購買物品,更是一種交流彼此故事的契機。
隨著戲臺上鏗鏘鑼鼓響起,整個村子都沸騰起來了。人們紛紛走出家門,奔走相告:“去看戲嘍!”此時的戲臺前,早已人山人海,人們翹首張望,神情專注,不時隨著劇情而變換表情。凡上了點年紀的人,無不諳熟劇情,唱做念打,心中有度,不失時機相互講解。一場“沉浸式”秦腔視覺盛宴,在炊煙裊裊的鄉間華麗上演,演員表演得酣暢淋漓,觀眾看得如癡如醉。
冬日的暖陽透過玻璃窗,洋洋灑灑地浸到古香古色的課桌上。老師在講臺上繪聲繪色地播撒“種子”,愛湊熱鬧且貪吃的我們,雖然整整齊齊地坐在教室里,心卻已經飛到了“百里之外”的廟會上。往日平易近人、可親可愛的老師,此刻也變得如“洪水猛獸”?!吧裼巍钡男』锇榍汕?,一不留神,就被“未卜先知”的數學老師提問,而她的回答惹得同學們哄堂大笑。老師問她:“這道填空題怎么做”?她一頭霧水,左顧右盼,不知所措,硬著頭皮斬釘截鐵地答道:“選C”。氣得老師眉頭緊鎖,搓手跺腳,隨手抓起特有的“武器”,“瀟灑地”輕輕一拋,一根粉筆以 “百米沖刺的速度”精準地打到了她的身上。我們不禁贊嘆老師的身手如此高超,“嘖嘖的”稱贊聲,迅速在同學們的眼神間交流開來,一個個立馬精神抖擻,昂首挺胸,準備接受一場“血雨腥風”。
清脆悅耳的下課鈴聲成功將我們解救。我以沖刺最后一公里的勁頭,遙遙領先奔出教室,涌入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像一只終于掙脫牢籠的小鳥,張開雙臂,自由且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空氣中夾雜著淡淡的泥土芬芳,和煦的微風輕輕撫摸著我浸滿汗珠的臉頰,我盡情地享受著屬于自己的消遣時光,怡然自得地在美食間恣意穿梭,流連忘返。讓人垂涎欲滴的冰糖葫蘆;香甜軟糯的甄糕;金黃酥脆的油糕;油而不膩的肉夾饃;搟面皮、醋粉、炒涼粉……各種各樣的關中美食盡收我的眼中。琳瑯滿目的各種小飾品,美不勝舉,我仿佛置身于購物天堂。洶涌的人潮推著我一路向前,腳尖逐漸脫離地面,呼吸變得急促,弱小無助的我,漸漸淹沒在人海中,弱不禁風地像一顆蘆葦,任人隨意擠壓。攢動的人群終于有了片刻停留,我也安全“著陸”。一個不經意的回眸,我的目光停留在一雙水晶鞋上。每個女孩心中都有一個公主夢,灰姑娘夢想穿上水晶鞋,變成白天鵝。我偷偷看看手里緊緊捏著,浸出汗水皺巴巴的二十元錢,只能依依不舍,落寞地走開,心里默默抱怨母親的摳門,逛廟會的大好興致,蕩然無存。
回到家,我一聲不吭地進了房間,半晌也不出來。母親站在門口,大喊我的乳名?!敖裉旄ü洌I了韭菜,烙了你最喜歡吃的韭餅(韭菜盒),趕快來,趁熱吃”。我沒有一點胃口,滿腦子都是心心念念的水晶鞋?!八琅樱o你說話呢”,母親怒吼道。我委屈的淚水,一下子傾泄而下,母親直直地看著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揚長而去,留下母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青春期的女孩子就是這樣擰巴。雖然多年來,我一直穿著母親納的千層底,今天穿在腳上咋看咋別扭,平時形影不離的伙伴,今天也不想理睬,就因為她穿了一雙金光閃閃的皮鞋。窗外鑼鼓喧天,戲曲大幕徐徐拉開 ,美食索然無味,美景平淡無趣?!按┥显囋嚢伞保∧赣H突然說話,嚇了我一跳,一回頭,她就站在我的身后,手里拿著一個長方形的盒子,滿臉溫柔地打量著我。我漫不經心地打開,一雙粉色的水晶鞋瞬間躍入我的眼簾。我輕輕捧起,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如數家珍,心里樂開了花。
終于擁有屬于自己的第一雙皮鞋,我異常興奮,恨不得晚上睡覺都穿著。那晚,我很快進入了甜蜜的夢鄉,迷迷糊糊看見,昏暗的燈光下,母親盤著腿,坐在炕邊上,左手握著鞋底,右手捏針,有條不紊地納著鞋底。動作那么嫻熟,那么優美,讓人看得如癡如醉,上下飛舞的麻線不小心拽下母親鬢前的一根白發,在燈光下閃閃發光?!鞍ミ稀?,她立馬捂住了嘴,回頭看看熟睡的我,顧不上疼痛,仍然專心細致地忙碌著。麻繩彎彎曲曲,在她身邊有節奏地舞動著,那熟悉的麻線抽動的嗤嗤聲回響在我的耳畔,鞋底上密密麻麻的小針腳和母親那疲憊的身影繪就了一幅優美的畫卷,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記憶中。一雙布鞋凝聚了一個偉大的母親一針一線的心血,像涓涓細流,流入我生命的血液。次日,像往常一樣,我穿著“媽媽牌”布鞋去了學校。一路上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我一路狂奔,闊步向前,而那雙閃閃發光的水晶鞋成了我為之奮斗的夢想!
母親做的布鞋,散發著故鄉的氣息,是母親生命的一部分,伴著我度過了那些寒苦的日子,也一直溫暖著我的心。年少時總嫌棄故鄉蒼老破舊,可故鄉從未嫌棄我年幼無知。長大后總埋怨故鄉離得太遠,可故鄉從未埋怨我遲遲不歸。我把我的驕橫無理留給了故鄉,謙卑有禮送給了遠方,可遠方并沒有撫慰我的心靈,故鄉卻從未離我而去。
多年以后,看多了燈紅酒綠,車水馬龍,驀然回首,發現原來一直魂牽夢繞的依舊是那一縷“剪不斷,理還亂”的鄉愁。
又是一年廟會時節,故鄉,別來無恙?